·文学研究·

抗战时期龙榆生词风转向与词心探微

杜运威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

摘 要:龙榆生早期词作学步苏辛,整体呈现清雄俊爽的风貌;然在抗战时期,龙榆生词作表现出苍凉沉郁的风貌。如果仅仅将转变的原因归于“入伪”,则未免太过宽泛。龙榆生最初的动机其实是“为苍生请命,为千古词人吐气”,希望为国家做点实事,然伪政府的本质与龙榆生的理想差距太大,又因家庭牵绊,使其进退两难,不免招致友人非议,以致抑郁心伤。以上复杂情绪投之于词,遂成新变。

关键词:龙榆生;《忍寒词》;词风转向;

龙榆生是20世纪中国的知名学者,被誉为“中国词学学的奠基人”。[1](P173)因为抗战时期加入汪伪政府,学界对其评价多有争议。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以大量历史文献为支撑,揭露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细节,开启了对龙榆生的学理性研究。相关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对其词学成就的讨论,代表性论著有张宏生的《龙榆生的词学成就及其特色》[2]、曾大兴的《龙榆生的词学主张与实践》[3]、段晓华的《浅析龙榆生的词学观》[4]等。其实,龙榆生不仅是现代词学转型的重要建构者,还是20世纪著名的词人,创作有《忍寒诗词歌词集》。学界对其词作的探讨远不如对其词学研究成果丰富。目前只有马大勇的《论龙榆生标举苏辛的词学祈向》[5]、胡迎建的《风雨龙吟响彻空——论龙榆生诗词》[6]等少数几篇文章。马大勇和胡迎建都认为龙榆生词学苏辛,呈现出磊落奔逸、清雄俊爽的基本风貌。笔者认为,龙榆生词的风格并非始终如一,以1940年加入汪伪政府为界,前后出现较大反差。

一、从清雄俊爽转向苍凉沉郁

晚清词坛四大家朱祖谋临终之际,特将毕生所倚重的笔砚赠予龙榆生,明示寄托期望与衣钵传承之意。此乃词坛佳话,有多位书画家作“彊邨授砚图”以纪事,引来唱和题画无数。朱祖谋向以格律谨严著称,填词以梦窗为标杆。王鹏运曰:“自世之人知学梦窗,知尊梦窗,皆所谓但学兰亭面者;六百年来,真得髓者,非公更有谁耶?”[7](P83)又王易《中国词曲史》云:“专宗梦窗,订律精微,遣词丽密,……尤能一扫饾饤之弊。”[8](P287)作为朱祖谋的传人,龙榆生自当也应模拟梦窗,进一步发扬师门法度,然而他却严厉批判梦窗。他在《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中指出,当下学梦窗者多“以涂饰粉泽为工,以清浊四声競巧,挦撦故实,堆砌字面,形骸虽具,而生意索然”。[9]基于此,他提出:“私意欲于浙、常二派之外,别建一宗,以东坡为开山,稼轩为冢嗣,而辅之以晁补之、叶梦得、张元干、张孝祥、陆游、刘克庄诸人。以清雄洗繁缛,以沉挚去雕琢,以壮音变凄调,以浅语达深情,举权奇磊落之怀,纳诸镗鎝铿鍧之调,庶几激扬蹈厉,少有裨于当时。”[9]他在《晚近词风之转变》中强调:“私意欲窃取周氏《四家词选》之义,标举周、贺、苏、辛四家,领袖一代,而附以唐宋以来,下逮近代诸家之作,取其格高而情胜,笔健而声谐者,别为一编,示学者以坦途,俾不至望而生畏,转而求词于胡适《词选》,以陷迷误忘归。”[10]龙榆生还通过词选来实践其标举苏辛的词学理念,如他在《唐五代宋词选》中选苏轼词15首,选辛弃疾词33首,而选姜夔、吴文英词均只有4首。

龙榆生在创作中也极力模仿苏辛。如其《水调歌头》云:“今古几词手,我自爱东坡。浩然一点奇气,哀乐过人多。合付铜琵铁板,洗尽绮罗芗泽,抗首且高歌。”[11](P32)再如《减字木兰花·赠孔生北涯》和《减字木兰花·越秀山看红棉作》云:

江湖澒洞,磊落奇才须致用。倦眼能青,竚看扶摇起北溟。 宗风岭表,临桂而还谁矫矫。斫地狂歌,指顾中原可奈何。

气凌霄汉,赖有交柯擎翠榦。肝肺杈枒,迸出枝头似血花。 一隅争霸,赤帜高张人骇诧。待与移根,扶荔宫前认梦痕。[11](P50)

字句干脆利落,情感磅礴直率,明显是苏辛的路数。类似作品还有不少,如《六州歌头·感愤无端,长歌当哭,以东山体写之》《水龙吟·杨花和东坡》《水龙吟·将之岭表赋示暨南大学诸生》《水调歌头·乙亥中秋,海元轮舟上作,用东坡韵》《满江红·曾杨雪公熙绩,即用其十八年三月生日原韵》等。明确其填词门径及风格的目的是为了进一步评价其词的成就。如果单与苏辛相比,笔者认为龙榆生仍处在模拟阶段,并未跳出门庭,自成一家。对此,陈兼与笔者有相似见解,其《读词枝语》云:“其《忍寒词》自是行家,行家制作,亦不一定皆好。榆生杂学宋诸家,自谓喜东坡,如咏红棉《浪淘沙》云云,意态骀荡,学东坡不足,比之文潜、无咎,或庶几焉。”[12](P128)其实不难理解,龙榆生追随朱祖谋学词已久,耳濡目染,难免有清真、梦窗之痕迹。换言之,龙榆生词作带有梦窗之凝练顿挫与苏辛之雄奇飞动的双重因子。如《齐天乐·秋感和清真》云:“冻柳迷烟,荒萤照壁,离恨冰刀难剪。孤帷暂掩。镇千叠烦忧,卧思冰簟。”[11](P9)又《红林擒近》云:“蠹墨磨渐懒,怨曲理逾欢。秦淮涨粉,溶溶谁浴冰盘。”[11](P15)字句雕琢,情幽语婉,逼似梦窗。与上文所举模拟苏辛之作形成鲜明的对比。刘梦芙《冷翠选词话》也认为:龙榆生“词喜东坡,实则未达髯苏清雄超放之境,惟苍凉沉郁处,有似遗山。”[13](P674)如果我们将范围缩小到抗战时期,发现刘梦芙的观点更为准确。

龙榆生抗战时期的词已经褪去俊爽风神,转向苍凉沉郁。如《霜叶飞·己卯重阳和贞白》云:“零乱暗泣啼螀,横林谁染,泪血流润枯草。半衾幽梦总荒唐,负海天凝眺。枉一抹、哀弦断了。”[11](P61)再如《雪梅香》云:“惊蓬。省前事、律鬓霜凋,怕更临风。惹得清愁,为伊意怯心慵。巧笑相逢断今夕,湿红难揾郁悲翁。歌传恨、到枕回潮,将梦谁同。”[11](P62)词笔缠绵悱恻,下字用语既不是早期苏辛风格,也不是清真、梦窗的家法,而更接近宋末遗民词人风神。这一转向在龙榆生加入汪伪政府后变得更加突出,请看《摸鱼儿·庚辰重阳前一夕作》:

近重阳、喜无风雨,秋容妆点如许。萧萧不断经霜叶,飞傍小窗低语。旋起舞,甚醉脸春融,遮得愁来路。辞柯最苦。但绕遍天涯,梦魂长耿,邂逅总相遇。 登临意,能送行人归否。征程遥指江树。题情未怕沧波恶,挹取泪花匀注。怀旧侣。恁展尽缠绵,难写伤高句。危弦独抚。正衰草黏云,低徊心事,闲共暗蛩诉。[11](P65)

该词于孤寂清冷的整体氛围中渲染愁苦之情,与早期的清雄俊爽大相径庭,更可追问是下片中“沧波恶”似别有所指。辛弃疾《鹧鸪天》云:“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14](P185)白居易《太行路》云:“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复间。”[15](P170)龙榆生此处指向的正是“人情反复”四字,直逼煞拍无处诉说的压抑和苦闷,沉郁之感油然而生。类似此类风格的作品在他此后数年的创作中占据主流,如《八声甘州》云:“何许堪纫兰佩,对水明沙净,旅雁惊寒。便招携红袖,难揾泪痕乾。总输他中年陶写,又梦飞沧海漾微澜。空回首,旧题名处,万感幽单。”[11](P65)又《八声甘州》云:“看赌乾坤未了,胜败两潸然。领取无言意,知向谁边。”[11](P67)作者正值壮年,而词中所叙之情却与晚年的李清照十分接近,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沧凉感。

基于以上分析,笔者认为龙榆生词之苏辛风格的只是其抗战之前的特质,自1940年加入汪伪政府之后,龙榆生的人生轨迹发生逆转,词作风格亦随之变为沧凉沉郁。如果仅仅将这种转变的原因归于“入伪”,则未免太过宽泛,也无法真正解释清楚《忍寒词》的复杂情绪,必须进一步追问他“入伪”背后的动机和考虑。

二、被迫入伪与主动入伪辨析

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试图以人文关怀为标准,降低因政治错误而受到的影响,重新审视他的文学成就,所得结论宏观上平允公正,然细节处或可推敲,尤其是“被迫入伪”与“自愿入伪”的问题尚需重新认知。据张晖分析,汪精卫曾派陈允文问先生,是否肯去南京任职。龙榆生的回答是:“我是一个无用的书生,只希望有个比较安定的地方,搞点教育事业。”[16](P100)此言不免暧昧,面对汪精卫的邀请,龙氏并没有断言拒绝,而是将话题转到生活和教育上。从龙榆生1939年底所作的《小梅花·淞滨岁晏同大厂、贞白》中能约略窥探彼时动摇的心绪:

将进酒,邀宾友,何妨椎埋与屠狗。抚枯桐,送飞鸿,揭开青史几个真英雄。分羹骨肉夸刘季,燕雀焉知鸿鹄志。辨忠奸,古来难,堪笑一篙春水走曹瞒。 思北固,寄奴住,百万樗蒲乌足数。歹朱殊,帝城居,龙盘虎踞、付与秃头奴。仓皇急劫凭谁语,身外是非云外趣。口滔滔,乐陶陶,争放摩苍豪气委蓬蒿。[11](P63)

辨忠奸,古来难,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历史的抒写大都源自现实的某点触动,此词大体是在阅读汪精卫《落叶词》后,同情其处境,[16](P97)继而生出此感慨。所论纵然公允,但对汪精卫的态度不免失衡。这番同情和自我态度的“暧昧”终造成其人生轨迹的重大转折。

张晖《龙榆生先生年谱》认为,1940年4月2日公布汪伪立法院委张晖员名单时,并未征得龙榆生本人同意。得出此结论的直接史料是任睦宇《悼念龙榆生先生》:“龙师母曾亲口告诉我,当这一消息发表,榆生先生非常惊愕,……先生多夜不能交睫,忧思冥想,终抱万死不屈之心,存万一有可为之望,以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鼓勇尝试。”[17]此乃后人回忆资料,龙榆生当时到底怎么想,恐怕无人知晓。然就任睦宇言语来看,仍然是“存万一有可为之望”的侥幸。这般饶舌难辞辩解之嫌。

据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1940年3月31载:“座间闻XX将离沪,为之大讶,为家累过重耶,抑羡高爵耶。枕上耿耿不得安睡,他日相见,不知何以劝慰也。”[18](P189)隐去名字的“XX”正是龙榆生。何以4月2日才公布的确切消息,会出现在3月31日的日记中,座间所闻说明龙榆生投奔汪伪事情已被不少友人得知,这就证明任睦宇的回忆与事实并不相符。

龙榆生《忍寒漫录》载:“予教授南北,已逾廿年。志在育才,无情䘵仕,虽感知心切,且以激于先生‘为苍生请命,为千古词人吐气’之语,勉至金陵。”[19]据此判断,理应得出龙榆生受汪精卫“为苍生请命”之语感动,勉强同意投入麾下,而不是如任睦宇和张晖所说的“先生未允”的判断。龙榆生《水调歌头·赠刘定一将军》更将“为苍生请命”的自我定位和盘托出:

剑气总难敛,射斗有光芒。出言曾见惊座,此士不寻常。凭藉一成一旅,但得知人善任,汉道定能昌。果报登坛拜,天马看腾骧。郁忠愤,披肝胆,事戎行。男儿待显身手,肯自负昂藏。子为苍生请命,我为将军传檄,宣化及雍梁。勉佐中兴主,换了未渠央。[11](P64)

可以看出,“为苍生请命”是龙榆生投奔汪精卫最直接的动机。关键是此处所勉“中兴主”到底是谁?词题中的刘定一,名刘夷(1890-?),时任汪伪警卫旅旅长。刘将军所拥护的中兴主当然是汪精卫,“我为将军传檄”云云说的已经够直白了。再读《水龙吟·题高奇峰画〈易水送别图〉》:

所期不与偕来,雪衣相送胡为者。高歌击筑,柔波酸泪,一时俱下。血冷樊头,忍还留恋,名姬骏马。问谁深知我,时相迫促,恩和怨,余悲诧。 孤注早拚一掷,赌兴亡、批鳞宁怕。秦贪易与,燕仇可复,径腾吾驾。日瘦风悽,草枯沙净,飘然旷野。渐酒醒人远,要凭寒剑,把神威借。[11](P74)

龙榆生认为自己和汪精卫都是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理出任伪职的。“问谁深知我”正是当初无人理解的正面回应。下片孤注一掷、批鳞宁怕等语貌似言荆轲,实乃自我心理的真实写照。

所以,1940年龙榆生加入汪伪政府并非因已经列入立法委员名单而被迫赴宁。其真实情况恐怕是受汪精卫“为苍生请命,为千古词人吐气”[19]所激励,以及迫切希望为人民做点实事的爱国之心所触动,百般抉择之后自愿加入汪伪的。本文就事论事,剖析疑窦,并非翻案。还原历史细节的本来面目,不过是为了更准确地解析龙榆生在抗战时期词风转向的根本因素。

三、抗战时期龙榆生词心探微

龙榆生这份初衷并不为世人理解,他加入汪伪立法委员会的消息传开后,立即遭来文学界同人的嘲讽谩骂。1940年,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载:

4月10日:“途过仇亮翁,谓沪上学生甚不满于俞君,甚为俞君太息。”[18](P191)

4月11日:“每日谈俞君,念其临行前如得晤予,予当极力挽之回。仇亮翁谓:读书人为人看轻坐此,诚痛心之言。今早一帆来,谈张君事,亦同慨叹。处身乱世,须十分谨慎哉。”[18](P191)

4月15日:“得蒙庵函,谓俞君事,唯有一叹。今日遇孙翁,于俞君甚不满。”[18](P193)

龙氏“抵宁后,致函各处,告出处心间之迹”。[16](P101)原因之一确实是生计所迫,当时他要“担负八个儿女的教育费,养活一家十五六口”,[20](P37)挚友夏承焘、张尔田等人或许正因此并未大张挞伐,仍与其保持密切的书信往来。然至1942年前后,不少友人已经开始质疑其初衷,如张尔田、钱钟书分别作诗质问龙榆生:

欲垫芦灰补不平,无穷霜露草间情。已撄大患怜身在,更践危机觉命轻。几见鸾飘巢阿阁,空看蝶舞出宫城,天荒地变俱终古,来信逃秦是为名。[21]

一纸书申渍泪酸,孤危契阔告平安。尘多苦惜缁衣化,日暮遥知翠袖寒。负气身名甘败裂,吞声歌哭愈艰难。意深墨浅无从写,要乞浮提沥血干。(《得龙忍寒金陵书》)[22](P63)

钱诗“负气”句还是含蓄讽谏,而张诗颈联中“几见”、“空看”就已是直截了当的横眉冷对了。而夏承焘《洞仙歌》更有“怎初归金屋,便改冰姿。浑不管,容易樽前换世”[23](P77)的当面质问。此三人诗词皆作于1942年,其直接原因恐怕是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不久美国对日宣战,中国因国际物资援助问题,直至1942年才正式发表对日宣战声明。至此,中、美、英、苏等国签订联合国宣言,共同抵制德日法西斯。国内抗战情绪再次高涨,而龙榆生仍未退隐,因而遭到夏、张挚友的诘问。其实,自其踏出那一步起,就已经无路可走,日本、汪伪、国民党都不允许其随意退出。个中艰险,实难辩解。面对挚友们的追问、劝解,龙榆生无言以对,只能将抑郁苦闷诉诸于词。试读《金缕曲·闻瞿禅去岁得予告别书,为不寐者数日,感成此解》:

此意那堪说。数平生、几人知己,经年契阔。揽镜添来星星鬓,忍向神州涕雪。算咽恨、须拚一决。佇苦停辛缘何事,奈虚名、误我情难绝。肝共胆,为君热。 故人自励冰霜节。问年来、栖迟海澨,梦余梁月。几度悲歌中宵起,和我鹃声悽切。诉不尽、口衔碑阙。填海冤禽相将去,愿寒涛、化作心头血。休更惜,唾壶缺。[11](P68)

面对故人误解,作者自明“肝共胆,为君热”,且入金陵数月以来,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常常中宵起悲歌,然终究是“诉不尽,口衔碑阙”。词中百口莫辩、无处伸张的“冤屈”心绪跃然纸上,读来催人泪下。再如前引《摸鱼儿·庚辰重阳前一夕作》,本想将“伤高句”说与旧侣,却发现已无人可懂,只能自谈危弦,与暗蛩相和。另有《甲申端午题张生寿平苦卧庵诗词课》诗云:“情无可忍身长卧,事有难言意未灰。呕出心肝琢佳句,断肠何止贺方回。”[11](P93)也着实感人肺腑,以诗词托命,可见一斑。

之所以无人能明白其苦楚,因为一方面龙榆生是抱着救国救民的初心加入伪政府的,此举止被友朋误解为追求虚荣;另一方面,来到南京后看到的实际情形与其期望有巨大的反差,根本就无法为人民做实事,而沾上色彩后又无法摆脱,进退两难。[16](P102)即便如此,龙榆生依然未改初心。《同声月刊》创刊号中有其署名“俞耿”的《寒蛩碎语》一则,尾云:“每念山河残破,满目疮痍,平生师友知遇之恩,父母鞠养教诲之德,曾未能少图报效,心之忧矣,白发横生。”[24]一边是爱国热血,一边是情形太遭,怎能不令人愤慨。其实,刚到金陵不久,目睹汪伪政府的种种劣迹,龙榆生已经后悔当初的草率决定。请看《木兰花慢·秋宵闻雨》:

滴空阶碎雨,和蛩语,诉秋心。正画角声酸,银潢信杳,海气沈沈。芳林。骤闻坠叶,带清砧、惊起绕枝禽。倦枕才醒短梦,旅怀悽入商音。 微吟。浊酒更谁斟。心事寄瑶琴。爱净洗浮埃,重悬明镜,不怨单衾。侵寻。鬓霜渐满,媚疏檠、牢落意难任。一卷陈编坐拥,宵阑四壁愔愔。[11](P69)

“骤闻坠叶”“清砧惊禽”刻画词人紧张害怕的心绪十分到位,如此梦短恐怕非“旅怀”那么简单。下片“净洗浮埃,重悬明镜,不怨单衾”将战战兢兢的缘由明白道出。然而历史无法倒退,在抗战的乱世中做出错误的决定,迈出步子后想要回头就不容易了。词中悔恨意识较为明显。不妨与异曲同工的吴伟业《贺新郎·病中有感》稍作比较: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竞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25](P195)

吴伟业本是明朝重臣,因降清后再次出仕而位列《贰臣传》。其诗词中多次表达因自己当初草率的决定而导致的悔恨嗟叹。如上词中的“追往恨,倍凄咽”“草间偷活”等语。龙、吴二词都堪称抒发“一失足成千古恨”心绪的最佳范本。龙词取平声韵,语气较缓和,然悲苦心情似游丝般缓缓流淌,着实感人;吴词取入声韵,音调铿锵,情绪激动,如斫地悲歌,嚎啕大哭,令人心折。龙词以景言情,且视听结合,如碎雨、和蛩、画角、清砧等各声交织,秋心、银潢、宵阑四壁等景衬托,凄然困苦之感倍增;吴词以事言情,如所举龚生、华佗、故人等例,今昔对比,萧然沦落之感顿生。二词各尽其妙,堪称双璧。

综上所述,固然龙榆生早期一直标榜苏辛,大力倡导雄壮豪迈词风,然自从“失足”进入汪伪政府后,其词总是蒙上难以拨开的愁苦烦怨,纵有苏辛风神,也不似抗战前那般意气风发、空澈通灵;四处渗透的压抑难耐,无法言说的苦楚冤屈,反而使《忍寒词》更接近于清真、梦窗“抑郁顿挫”的格调,但内在情感显然又比早期更加厚重。经此一变,龙榆生词已摆脱模仿窠臼,在抗战词坛中独树一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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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陈继龙.吴梅村词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On the Style Change and the Heart of Ci in Long Yusheng's Anti-Japanese War Period

DU Yun-wei
(School of Liberal Arts,Huaiyin Normal University,Huai’an Jiangsu,223300)

Abstract:Learning from Suxin in the early stage,Long Yusheng's Ci is magnificent and fresh as a whole.However,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it became desolate and gloomy.It would be too broad to attribute the reason to“being false”.His original motive was to“plead on the people's behalf and represent the poets through the ages”,hoping to do something for the country.However,the gap between the nature of the pseudo government and the ideal of Long Yusheng is too big,which located him in a dilemma,so he was depressed.The above complex emotions cast into the words,and then new changes occurred.

Key words:Long Yusheng;The Words of Enduring Cold;the turn of Ci style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674-0882.2021.03.018

文章编号:1674-0882(2021)03-0079-05

收稿日期:2020-12-24

项目基金: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19YJC751003);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抗战时期旧体诗词研究”(18ZWC006)

作者简介:杜运威(1989-),江苏连云港人,博士,讲师,研究方向:晚晴民国旧体文学。

〔责任编辑 裴兴荣〕